正月
影在床上耽搁了一会儿。她作息一向规律，尤其重要的日子更不能拖延，可是现在连早起的理由也没有了，于是就躺着，呆滞地望着平棊。
后来她发现躲懒毫无意义，既无舒适也无趣味，就起来了，随意披了件羽织，便去洗漱。梳妆打扮一应是自己动手，过去她甚少以执政身份抛头露面，无须繁复精致，也就很少假手他人，至于上战场更没有讲究的闲情，整洁得体即可。
新年第一日，天守阁向来是没有什么人的，但总有密友的点心、歌舞和牌戏。如今那些欢笑的身影都消逝了，冷清甚于往日。她穿过薄雪覆盖的庭院去了偏殿。虽然无人相伴，昨日她还是按惯例在此守夜，自斟自饮，熬过了午夜便去睡了。现下点心吃食还在案上，触手寒凉，她也顾不得，打算随意拣两件吃过了就算早膳。至于之后要做什么，她还没想好。
她打开食盒，筷子也不用，就空手拿起饭团。这时听见门外有脚步声，像是孩子任性被抓了现行，她连忙放下食物，拍掉指尖的海苔屑，出门去看来人。是幸枝，步履急切，或许是想趁着主君未起身打点好各处。可是本来也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，她没必要这样着急。影这样想。
“幸枝？”她站在门边轻轻唤了一声。
“将军殿下……”典侍一回头，看来也未曾料到会在此遇见她，慌乱地行礼，“属下来迟了。”
“今日照例休沐，本也没有什么来迟不来迟的。今年，又轮到晴海值守了？”
“是这样，工作安排总不好推脱。我送她过大社，一个人也没处去，还是来天守阁好了。虽然没有要事，总归是重要的一天，得有人服侍将军更衣嘛。”
影轻轻地笑，“又不是没了你们，我就不会穿衣了。”
“殿下几时起来的？”
“方起不久。”
幸枝站在原地没有说话，似乎有些局促不安。今时确是不同往日，影明白了她的心意，知道她想问今日的安排。然而安排一时也是没有的，于是她顺水推舟：“既然你说要为我更衣，便来吧。”
她们去寻的是将军的礼服。从前影常常陪同真梳妆打扮，很熟悉这些物件。她是想穿上什么，却一直在衣架前漫无目的地逡巡。无人期待她的华冠丽服，更没有人等着她去扮演那个角色。假如真的有什么日程，幸枝会给出着装建议，可今日她一句话也没有说。
“殿下。”
沉默许久的典侍终于开口了。影一回头，就见幸枝露出疑惑的微笑。
“嗯？怎么了？”
“从前您甚少把头发编成这样的。”
影立即就明了，是发辫的样式让她困惑了。但这一年里自己一直独自奔波，也没什么不好解释的。
“哦。这样方便。习惯了。”
她面上漫不经心地应答，也没有刻意多说什么。幸枝倒是反应得快：“这一年到头没有安宁的日子……殿下辛苦。”
“再辛苦也该到结束的时候了……”影的手指蜻蜓点水地拂过那一排华服，“所以今日穿什么好呢？……啊，原来还在这里呢。”
她停留在一片墨色之前，指尖轻点几下，拢那衣裳入怀。是一件隆重的礼服，纹样简洁，但绣工精良。
“我没见过殿下穿这一件。有点眼熟……”幸枝想起了什么，却神色微变，言语迟疑，“啊，是，御舆大人……”
影爱惜地抚摸衣领上精致的刺绣。
“我给了千代一件同样的，她的那件，想必……还在她府中罢。必定是在她府中。”像是要说服什么人似的，她语气坚决，“那时，想着她终于做了母亲，大约更倾向庄重的风格，就定了这个颜色样式。她很是喜欢，经常穿，但凡典礼盛会，要么是她那件红色的，要么就是这件。”
她把墨色的华服拎起，在身前比了比。
“大蛇来犯那会儿，她就做起将领了，后来也随我四处征战，直到那时也……守土尽责功不可没啊。真是名副其实的，‘与子同袍’。她是极好极好的朋友。”
“殿下……属下不该妄言，但外面许多人都在说御舆大人的不是，就连奉行大人也……”
幸枝有些惧怕，便不再说下去了。影神色未变，只默默抚摸着手中衣裳，从肩头直到袖口。她把它挂回架上，手指还依依不舍地流连。
“以后莫提她了。我也是，你也是，就当她死了，不存在了。”
“殿下……”
“你记着我的话。”
她松开那一角衣料，又缓缓抚平攥出的褶皱，然而无论如何也不能恢复原样。典侍垂眸，微蹙眉头，低声应下。
“那天狗大人呢？她……她总会来的吧。要不，您就去见她。”
“她不来了。”影平静地说，“她说以后都不见了。”
她不顾典侍惊讶的目光，继续说下去，语速愈快：
“她的意思我明白。稻妻不需要下一个御舆千代了。未雨绸缪是好事，我拉着千代太久，不敢放开手，让一切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。同样的事情不必重演了。让她去吧。”
幸枝失望又哀伤地望着她。影报以平淡温和的目光。善解人意的侍女还会说出什么来呢？她也想知道，还有什么能够激起她的热情。
“殿下，今日是节日，您总得做些什么吧？”
神明仍然是温柔地看着她，眼中平缓无波，“幸枝，你说，做些什么好呢？”
典侍抿唇思索一番，终于郑重地同她说：
“明日，奉行大人们都要来天守阁拜谒的。他们一定也很想见您。”
影的神情终于稍微生动起来。那些面容依次在她眼前浮现了。沉稳持重的重赖，深谋远虑的弘嗣，刚柔并济的明雅，他们也在她无暇顾及的地方为人们奔走……她终于翘了翘嘴角，眉眼流露出欣慰，同时仍有忧伤。
“你说得是啊，只要仍然有人在期待，打扮就还是值得的。”
影换上了盛装，通身亮丽的樱粉色。然后她打开存放首饰的柜子，取出一盒精巧的绒花。她本可用神力很快地做好装饰，但还是同幸枝一起，慢慢悠悠地将绒花插在发辫上。
“明日就不这样了。与奉行众见面，还是庄重些为好。”她指了一件紫色的礼服，“今晚替我熨一熨吧。”
主君终于振作起精神，典侍也好似得了宝贝，语气也轻快起来：“殿下，今日您想做什么？”她热切的眼神让影无法拒绝。
“我们出去看雪好了。去庭院里，去街上。”
“好呀！今日居然下起了雪，真是稀奇了。记忆中我也没有见过几次雪。”
“你觉得冷吗？”
“冷倒不太冷，多加件衣服也就好了。只是，下雪不太冷，化雪的时候或许会更冷些。”
“那过了今日，让它快些化了吧。”
幸枝讶异地睁大眼睛。
“殿下，难道您……”
影露出自得的微笑。
“是我想要，于是它便下了。”
“殿下怎么突然想要看雪景了？”
“或许是梦里见到了雪吧。”
梦中确有见雪，她做了一个梦，天地都是茫茫的白，红色的，黑色的，骸骨和废墟，都被洁白的雪花覆盖，不再见踪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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